浩劫中見希望,傷痛裏有慈悲 (轉戴昨天五月十七日明報梁文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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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國難當前,奧運火炬的傳送要不要中止呢?很多人都覺得是要的。哀矜勿喜,有那麼多人喪命,那麼多人失蹤,那麼人陷入了精神崩潰的邊緣,當局又何忍一片喜氣,繼續大辦盛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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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震災的前兩天,我剛從成都回港。心裏還在回味當地友人所說的段子時,噩耗忽然傳來,我連夜打了好幾十次電話,卻沒有一個接得通。尤其令我掛心的,是一個住在都江堰的友人,不知她是否無恙?後來我又想起,這麼猛打電話其實是不對的,因為會增大線路的負荷,阻礙了其他必要的緊急通訊。直到一位朋友開始更新博客,即時向大家報訊,我才稍稍寬心。
守覑電視,我看見一個5年前SARS時期仍然不能想像的政府。除了少數關於震災預測的小道消息之外,它開放了一切的渠道,幾乎沒有禁區地任由媒體採訪,負責救災的解放軍甚至還特地安排了媒體聯絡人。如此開放透明的信息處理並沒有帶來往日擔心的社會不穩;相反地,它掀起了一股席捲全國的救災熱潮。沒有媒體想在這種時刻潑冷水;相反地,不須指示,它們自動地匯合成了一道主流。經過這次悲哀但卻可貴的經驗,政府一定能夠學懂,天災並不是天譴,毋須羞恥也毋須遮掩。
我又看見幾個月前雪災為禍時還看不見的一個政府,其行動之迅速固然遠勝新奧爾良風災下的美國政府;它學習的速度更是令人咋舌,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舉國動員的救災體制竟然就已發展到了如此靈動的地步。我從來不相信寫評論要服膺「在官方做得對的時候稱讚它,在它做錯的時候批評它」之類的訓條,因為政府不是小孩,它不需要掌聲呵護;而批判與質疑卻是評論者的天職。但是,在這一刻,我實在不能不佩服中國政府在抗災中的表現。
然後,我看見了我心愛的成都,以百萬計的市民露宿街頭,令人神傷。可是我要說,這次災劫中最叫人感動的還不是雖然負傷流血卻仍趕赴災區的士兵武警,甚至也不是親臨前線的溫家寶總理,而是這些可愛的成都人。這麼大的一座城市,不只沒有發生災後常見的趁火打劫,更沒有商舖乘機抬價,幾百萬人就這樣秩序井然地守在街頭,照樣過自己的日子。有人譴責部分市民在這當頭仍不忘露天打麻將是幸災樂禍。我卻想起伊朗導演基阿魯斯達米在《春風吹又生》中那最動人的一幕﹕強烈的地震摧眦了無數人的家園,但那些災民在野地上架搭帳篷時仍不忘豎好天線,因為世界盃就快開鑼了,逃難固然要緊,但並不表示世界盃就不重要了!這不只是苦中作樂,這更是人在浩劫中奪回自己尊嚴的努力。天災可以帶走我們的財產、親人以及生命,但不一定帶得走人之為人的起碼生趣。
我還看見更多的成都人走到血站,捲起袖子。當地的著名作家冉雲飛在聯絡恢復之後告訴我,他們一家連續3天去排隊捐血,竟然都還輪不上!何只成都,四川好幾個災區的居民這一刻才從鬼門關前拾回性命,下一刻就已自發地組成救援隊伍,要往山裏進發……這就是今天的中國人嗎?天不亡我,中國還是有希望的。
然而,這又不只是一種愛國愛同胞的情懷,它還是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在「反華」的CNN網站上面,我看見它們連上了救災捐助的鏈接,還有許多美國人的留言,有的在呼籲大家捐款,有的在為中國祈禱,還有人譴責美國政府出手太小器沒有良心。著名博客羅永浩則刻意摘譯了部分美日新聞網站上的留言﹕一些美國網民不太清楚四川的位置,還特地搜尋材料,當發現四川原來是中國人口最多的省份之後,其他人立刻開始憂慮,一位留言者如此回應﹕「多謝(你提供的信息)。很快就有地區救援……我今晚要停下所有的事情,祈禱上帝立刻去幫那些受災的人。」日本網站公布震災消息之後,很多人也即時送上祝禱,其中一個網民說﹕「阪神大地震,新潟大地震的經驗,日本的救助技術,應該可以在這類災害中發揮作用。不管政治局勢怎樣,中國又是我們的鄰國,時間緊迫,不要再說他們反日什麼的了。日本政府應該盡早派遣救援隊伍。」
是什麼在瞬間消弭了那曾經不可越過的偏見與敵意?當然是慈悲的力量,那種使得解放軍不眠不休,消防員奮不顧身,以及平民百姓忘己救人的同一種力量。
我不能不想起亞當.史密斯在《道德情感論》中的那個著名譬喻,他說﹕「一個有人性的歐洲人要是知道中華帝國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或許會感到傷慟,並且沉思當中的悲劇意義;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回到日常的生活。亞當.史密斯的意思是人類在理性上會接受一套普世的價值,但是在感情上卻會受限於具體時空的制約,所以我們應該學習發展自己感情上的道德想像力,要能同情共感地體會他人面對的處境。
今天的世界已經不再是18世紀的蘇格蘭了,拜媒體所賜,我們現在更有資源去培育自己遠程的道德想像力。除了感情人更易被陌生人的痛苦觸動,我們甚至還可以透過跨政府的連繫和世界性的非政府組織去實際踐行自己的道德良知。換句話說,比起200年前,人類現在更有本錢去履行自己的道德義務,做一個真正的世界公民。
我們都不忍再看到迎送奧運火炬的歡慶場面,因為我們有難以言喻的哀傷需要宣泄。所以在傾全力救災之餘,政府也不能不顧慮13億人的心理需要,它應該下令全國降半旗致哀,它應該在稍後的日子裏於各地舉辦集體的紀念集會,讓日日夜夜沉浸在悲劇消息中的國民有一個治療自己的機會。至於那一把火炬,我們卻不一定要按既有的模式去傳送它。何謂奧運精神?難道不就是一種對於跨越藩籬的和平的夢想,對於人性中種種美善的肯定嗎?所以當局不一定要中斷火炬的傳送,而是要讓這把奧運精神的象徵重回正軌,於浩劫中發掘出它的真正意義;換一種方法,換一種儀式,為了一切在生者,更為了一切往生者,將整個過程轉化成一種祭悼,甚至昇華。只要我們還活覑,我們就不該放棄對理想的堅持,對人性的肯定。即便是死去的同胞,我相信,他們也希望我們好好活下去,把他們留在我們身上好好活下去。
梁文道
牛棚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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